蓝色的阳光
午后的阳光像风一样，深深浅浅地穿过玻璃，在楼梯上投下不规则的剪影。薄薄的云倚着浅浅的蓝，泊在树的罅隙间。有柔腻的鸟鸣摇曳在风里。
令仪微微扬了扬头，高高的马尾轻轻晃了一下。她信步走在楼梯上，阳光从玻璃外穿进来，给她镀了一层淡淡的金色。眼角的余光像是捕捉到了什么一样，她扭头，看见了在楼梯拐角处放慢了步子的逸群。
他穿着和天空一样颜色的衬衫，她想。
他看见她也注意到了他，抬头笑笑，“早，早上……”
“中午好。”施施而行，嫣然一笑。
令仪安安静静地走进教室，走到自己位置边。教室里风扇呼呼地转，蓝绸的窗帘微微漾着，几个早到的同学趴在桌上，各自闲着。
令仪也闲着，无所事事。翻了一遍书包和抽屉，最后拿着数学册子，开始做几何。她习惯咬笔。思考的时候，她总是偏着头，用左手枕着，然后右手的笔不自觉地就送进了嘴巴。余光又不经意间让她看见了右手边的逸群，他也掏出了数学册子，做着几何。他在窗边，窗外是蓝天。他穿着和蓝天一样颜色的衬衫。北向的窗子没有明晃晃的阳光，令仪静静地看着，看着他手中蓝墨水的钢笔，看着他在柔和的光线中轮廓逐渐模糊。
他们在同一排，只隔着一个过道。
令仪眨了下眼，偏过头，看着面前数学册子的几何。明明是同一道题，令仪却有点不记得刚刚用铅笔作出的浅痕的辅助线是怎么一回事儿了。她有点懊恼，怎么就思绪给打断了呢？她左手挠了挠头发，右手又将笔送进了嘴巴。
“咦，令仪？”霏霏放下书，坐到旁边，她边收拾抽屉边笑嘻嘻地说，“令仪啊，今天怎么来这么早？”
“我今天来得比你早哦。”令仪偏着头，“我一向上学很勤快的。”她低着眼笑笑，又偏头看向霏霏。
霏霏嘴角向下一努，紧着眉，鼓着大眼睛，她笑道，“行了吧，某人前两天踩点才被逮呐。”
令仪笑着，挥手就向霏霏的手拍去。霏霏哈哈笑着躲闪。
令仪看见，逸群抬眼看了看左边，又低头继续他的事。
令仪随口问，“下午第一节什么课啊？”
“帅老师的啊。”霏霏说。
帅老师，他是物理老师。他以独特的幽默赢得了学生的欢心。令仪很喜欢看帅老师画受力分析图，画电路图，画各种各样的图。简单，有童趣。令仪总是能将这些图想象成孩子各种的玩具，比如遥控车，比如毛绒娃娃，比如各式的风筝。每当她这样想的时候，她一定会撞撞霏霏摆在桌面上的胳膊，然后悄声说，哎，你看，那个图真好看啊，像不像那什么呢？霏霏就睁着大眼睛，她的眉毛温顺地向下，然后眨眨眼，茫然地看向令仪。这总惹得令仪痴痴地笑。
帅老师长的好不好看呢？令仪想，帅老师高高大大的，专注的样子还是很好看的。令仪喜欢向帅老师请教物理题，每当这时候，帅老师总是拿出一张白白净净的稿纸，认真地讲解着。他小小的眼睛，经过亮亮的眼镜的聚焦，似乎那眼睛更黑更亮了。他讲完后，总是将那张纸递给令仪，令仪也总是小心地折叠着，想着哪天不会了再拿出来看看，虽然这些夹在书里的收藏令仪再也没有打开过。临走，令仪乖巧地道“再见”，一回首，帅老师也是一身蓝衬衣，背倚着橙色的夕阳。
令仪想，逸群今天也是一身蓝衬衫，在阳光里。
令仪记得，之前和逸群是同桌的时候，她总是喜欢打着逸群的哈哈，逸群倒是毫不介意，任她瞎说。她说，逸群啊，你这字儿怎么画的和蚂蚁一样这么小啊？逸群挑眉道，我学过画画啊。她竟然找不到话来反驳，就佯作恼怒貌，不再理他。他伸出手，放在桌子中间，看着令仪，说，你瞧，我可以让它动起来，然后微微一动，令仪就看见他手上的青筋的左右摇摆。她好奇地看了好久，逸群也很配合地动作着好让她看。她拿出自己的小手，她弹钢琴的手，却一点儿不修长，比起同龄人，很难找到比她大的手了。她引以为傲，以为这是心灵手巧。但是她引以为傲的心灵手巧的手却什么也动不出来。她斜着撇着嘴，望向逸群，逸群不说话，静静地笑。
逸群还偷偷藏起来过令仪的数学册子，藏进了她的书包。令仪一直认为自己的数学册子不是在抽屉里就是在桌子上，所以她怎么找也找不到。逸群倒好，在一旁安安静静地写数学册子，任令仪在旁边又是嚎又是乱翻。逸群非常“好心”地提醒，让她到处找找，比如书包里。令仪说，今天刚发的，我还没往书包里装呢。唉，不找了。说完，拉着霏霏上厕所去了。逸群看着她远去的身影，又将那册子帮令仪从书包里掏了出来放在她桌上。令仪回来后，他说，我帮你找到了。令仪惊喜地睁大眼睛，望着逸群。逸群呆了一会儿，说，我刚给你放书包了。令仪哑然失笑，逸群也在一边笑着。
令仪喜欢喝茶，但是经常忘记去添水。有时候兴致来了，拧开瓶子，非常努力地倒出了几滴水。逸群在旁边看着，好几次拿起了自己的杯子，拿在手上几秒后，才打开来喝上几口水，又放了回去。后来，他就每次顺手地帮令仪添水了。令仪每每感激地冲他笑笑，他也浅浅笑着。
令仪想着这些事，不知道当时为什么会觉得好笑，但是又一个事实是，她想着这些事就觉得它们好笑。
令仪的眼皮猛地跳了一下，她很快地眨着眼，瞳孔聚焦着明亮的黑色。她咬了咬笔头，看着眼前好像都陌生了的几何题。夏日，炎热总容易带来焦虑，室内是风扇，室外是鸣蝉，令仪恍惚已久后想要再集中精力，这令人焦躁的环境反开始喧宾夺主。
令仪放下笔，抿着唇，仰头，看见风扇正欢快地转。她看了看左手边的同桌霏霏，她正趴在桌上认真地看书。她长长的睫毛扑闪着，像六月的精灵。她忽然想起，她和逸群同桌时，有次逸群取下眼镜，她发现他的睫毛好长，好密，好看。
令仪突然想看看逸群在做什么。
她微微偏着头，佯作思考貌，眼睛悄悄瞟向右边。恰逢逸群的头向着左边动了动，令仪忙收回目光，像是触碰到了火苗的指尖，像是受了惊的春天的蝴蝶。令仪低着头，低着眼，左右转着眼珠眨着眼。她有些不知所措。像要掩饰什么的样子，她若无其事地从桌角拿起杯子，轻轻喝了口水，微微抿唇。手中蓝色透明杯子里的水正闪着粼粼的光，她轻轻晃了两下，水中碎银一样地静影沉璧，又像冰蓝色的薄荷糖，久之又复归宁静。
令仪却一点儿也不宁静。
她记得，曾经她向逸群抱怨过所谓的体制。她说，做那么多的形式上的事有意思吗？形式上的庄严端正，就能保证事实上的严谨吗？上有政策，可我在下，却不想用一些所谓对策，去敷衍；我认真对待，却因这只是形式而被不管不顾，这分明是在欺骗着感情。可是谁认真谁敷衍也本无对错啊。令仪说这些时很激愤，逸群就安安静静地听令仪说。待到令仪不说了，逸群道，既然没办法打破体制，就尽量在体制中生存，坚持自己吧。令仪瞟了他一眼，微微昂头又颔首，叹道，没法儿，该怎么样还得怎么样。逸群从桌子上慢慢推过来一颗冰蓝色的薄荷糖，说，薄荷糖，平静一下。令仪抬头望着逸群，她看着他黑色的眼睛，平静的眼波，呆呆的样子，他的眼睛在眼镜后闪着光。令仪忽然笑了，她随手拿起那薄荷糖，随意翻转着看它，道，这糖颜色还真好看呢。她笑着看逸群，他只是微微笑着。令仪撕开糖纸，丢糖进嘴里。清凉的味道从喉咙蔓延至全身，不知道为什么，令仪有种被蓝色包围的感觉。
那是一种什么样的感觉呢？令仪不知道用什么语言来形容，她似乎只知道冰蓝色这样的颜色了。
世界又似乎为这一刻凝固了起来。
时间又似乎停了下来，为令仪能追上她的记忆。
但是时间是不会停下来的。令仪忽然发现教室早已出奇的安静。午自习早就开始了。而她，怎么恍神了那么久呢？
令仪竭力让自己平静下来，不要再乱想了。她摇摇马尾，头发的微微一动给脖颈间带来一阵轻轻的风。她随手从书包里掏出一盒薄荷糖，倒出一粒。蓝白相间的薄荷糖，清清凉凉的味道。令仪有一种午休后朦朦胧胧醒来恍如隔世的感觉。
令仪无端地想起来《菜根谭》里一句话：“静中静非真静，动处静得来，才是性天之真境”。她想，自己可真是一点儿不“静”，连“静处”都“静”不来。可逸群这人，总认为自己特别能“静”下来。她曾经也引以为真，还半是夸耀似的和逸群说，在《“莱”根谭》里的这句话啊，说的正是她这样儿能“静”下来的人。想到这儿，令仪有点儿好笑当时的卖弄都卖弄错了的自己。明明是《菜根谭》，在自己眼里倒变成了《“莱”根谭》。令仪随手在纸上写着“菜”和“莱”。它们真的好像啊。令仪祈祷着，希望逸群能在他发现“莱”根谭之前，忘记她卖弄失误的这茬事。
口中的薄荷糖渐渐融化，只剩下一个小小的薄片，凉凉的味道也渐渐消散。令仪惊奇地发现，自己好像真的静不下来了。
她扭头看向逸群，他像雕塑一样，保持着专注的姿态。令仪很烦躁，她甚至想，“想着谁的时候，想着的那个人受到感应，会打喷嚏的”，这分明是假的。她和逸群隔那么近，逸群感应不到么？那这话肯定是假的了，无疑。
但她又不希望逸群打喷嚏。逸群打喷嚏，八成离感冒不远了。他一感冒，他的鼻子就安分不了了，那样他整天就要耗掉大把大把的卫生纸，甚至连上课都要随时警醒着，鼻子一有情况就赶紧俯身到桌子底下，免得不小心的弄出的大动静影响了课堂的安静。
“令仪——令仪。”霏霏的小脑袋突然从眼前放大，她的眼却早已笑成了月牙儿，“想什么呢，这么入神！下课啦啊。”
令仪心跳像漏了一拍，“想你啊。”她微微一笑，故作平静地说。
霏霏也没在意那么多，顺手拿过自己和令仪的杯子，“走，陪我去厕所，你去接水。”
令仪起身，跟着霏霏出去了。霏霏却在门口突然转过身，和令仪差点撞上。霏霏说，“哎呀，看你着迷呢刚才，连带着我也糊涂了。明明你接水，我倒把水杯给抱出来了。”
令仪哈哈大笑，“你个傻霏，自己糊涂，还怪我呢！厕所去。”
霏霏嘟嘟囔囔地去了厕所的方向。令仪看着霏霏的远去的背影，竟莫名有一种伤感。快要毕业了，还有多少这样的日子呢？
令仪抬头看着天空。天蓝蓝的，像一眼望不穿的海。下面有一排排的云杉，绿的很浓，浓得像盛夏的热情，浓得像抹茶的清爽。
那下面的小路上，曾停着最后一次模拟考试后，令仪没赶上车库门禁的时间，而逸群在门禁前顺手抬出来的她的柠檬黄的小车。
那下面的窗台上，曾趴着给逸群讲英语的令仪，趴着听逸群讲物理的令仪，趴着和逸群讨论数学几何与函数题的令仪……趴着的，还有天上懒洋洋的云；趴着的，还有从窗边透进来的蓝色的阳光。
记：
我曾有辆蓝色的小车
车的后座曾有个傻女孩
疯疯癫癫叽叽喳喳
被风带大了
她也消失了
我曾有个蓝色的水杯
水的光影曾照着傻女孩
水光潋滟粼粼闪光
说好的一辈子
连一杯子也丢失了
我曾有盒蓝色的薄荷糖
糖的芬芳曾惊艳傻女孩
甜甜蜜蜜清清凉凉
融化在心上
也只剩下凉薄的时光
作者：颜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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